《鶯啼序·重過金陵》
宋代·汪元量
金陵故都最好,有朱樓迢遞。嗟倦客、又此憑高,檻外已少佳致。更落盡梨花,飛盡楊花,春也成憔悴。問青山、三國英雄,六朝奇?zhèn)ァ?
麥甸葵丘,荒臺敗壘。鹿豕銜枯薺。正朝打孤城,寂寞斜陽影里。聽樓頭、哀笳怨角,未把酒、愁心先醉。漸夜深,月滿秦淮,煙籠寒水。
凄凄慘慘,冷冷清清,燈火渡頭市。慨商女不知興廢。隔江猶唱庭花,余音亹亹。傷心千古,淚痕如洗。烏衣巷口青蕪路,認依稀、王謝舊鄰里。臨春結(jié)綺?蓱z紅粉成灰,蕭索白楊風起。
因思疇昔,鐵索千尋,謾沈江底。揮羽扇、障西塵,便好角巾私第。清談到底成何事。回首新亭,風景今如此。楚囚對泣何時已。嘆人間、今古真兒戲。東風歲歲還來,吹入鐘山,幾重蒼翠。
鑒賞
汪元量生于宋末元初,是南宋“遺民”,在其詞篇中,懷舊詞占有相當大的比重。他善于鼓琴,在進士及第之后,一直供奉于內(nèi)廷。
《鶯啼序》是最長的詞調(diào)。篇幅長,追于鋪敘,是詞中大賦。在填寫過程中必須注意四片之間的結(jié)構(gòu)安排。汪氏此詞,首先憑高所見實景入手,從而引出對三國、六朝的疑問,詠史懷古。
“全詞四疊”借用“賦”的筆法依次鋪敘開來!敖鹆旯识甲詈谩边@片是總寫,點題之后,寫出詞人心情、時令。起首兩句,包含了南朝詩人謝朓的《隋王鼓吹曲。入朝曲》:“江南佳麗地,金陵帝王州,逶迤帶綠水,迢遞起朱樓!敝x朓這首短詩具有高度的概括性,勾勒了作為帝王之都的金陵城的總貌字句華麗,但很大氣。汪元量借它作為點題之用,截取了“迢遞朱樓”四個字,令人勾起對謝朓那首詩的聯(lián)想。金陵古都,金陵故事,全都浮現(xiàn)于詞句之中。
首片引領(lǐng)全文后,轉(zhuǎn)入具體的寫景和抒情的描寫。這首詞寫景虛實結(jié)合,虛實相應(yīng)。實景是作者眼前所見,虛景則是心頭所想;所見和所想自然結(jié)合。而這虛寫之景又可分為兩種:一是存在但沒見的景物,另一種是純出乎作者想象的景物。“朱樓”、“青山”,那是作者憑高所見的實景。壯麗的實景仍擋不住作者心中瑟瑟的感覺。寫景可以抒情,情隨景生,作為客體存在的景物常常被染上濃重的主觀色彩。同一物事,在不同心境的主體之中的感受往往是截然相反的。
“麥甸葵丘,荒臺敗壘,鹿豕銜枯薺”幾句,著眼于虛擬的景物。這里值得注意的是,通過景物描寫,暗喻世事之更替。另外用典表意。如“麥甸葵丘”、“荒臺敗壘”皆有典出。劉禹錫《再游玄都觀》詩序:“……蕩然無復一樹,惟兔葵燕麥,動搖于春風耳!笔恰胞湹榭稹敝涑觥m殿崔嵬、歌舞升平已不在,如今卻只任憑麋鹿野豬去奔走踐踏。《史記;茨贤醢矀鳌贰俺冀褚婘缏褂喂蘇之臺也!蔽樽玉憧嘀G吳王而不見納,憤然自慨。把這兩個曲故合起來看,作者用意甚明,慨南宋之不奮,抒己之傷悲。
“潮打孤城”、“月滿秦淮”古人多詠此意。本詞借用其句,抒發(fā)己懷。劉禹錫《金陵五題。石頭城》講:“山圍故國周遭在,潮打孤城寂寞回;淮水東邊舊時月,夜深還過女墻來。”杜牧《泊秦淮》云:“煙籠寒水月籠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;商女不知亡國恨,隔江猶唱《后庭花》!苯杞鹆昃拔,抒發(fā)感慨。唐人這些詩歌,已成為經(jīng)典詩句傳唱。正如《金陵五題》的序言里轉(zhuǎn)述白居易所說:“吾知后之詩人,不復措辭矣!弊约阂搽y以獨出心裁,別開生面,不如用別人之舊瓶,裝自己之新酒。傳與后世讀者。汪元量隱括唐人詩句采取的手法是把唐人的句子拆開,但仍保持著前后的呼應(yīng),同時又把自己的句子融合進去,根據(jù)詞調(diào)的要求,重新組合。汪元量在隱括、化用前人詩詞,重新進行拆改組合的過程中,是煞費苦心的。把前人的句子放得十分妥貼,對于那些完全出于自己手筆的句子,如“未把酒、愁心先醉”、“傷心千古,淚痕如洗”等,也作了周到的安排,熔借來的句子和已句于一爐,且使其錯落有致,密合無間。這幾個句子直接抒發(fā)作者的懷舊情絲,強烈表達作者的主觀感情,故而在全詞當中位置重要。起到統(tǒng)率全段的作用,從而顯示了作者的主導作用和作品的創(chuàng)造性質(zhì)。
抒情手法
抒發(fā)故情舊緒,轉(zhuǎn)入了對歷史的評述!芭R春結(jié)綺”、“紅粉成灰”,開始由第三片向第四片過渡。“臨春”和“結(jié)綺”是金陵宮苑里的兩座樓閣的名字,乃為陳后主和他寵愛的張麗華居住之所。劉禹錫《金陵五題》中的《臺城》一首曾經(jīng)詠嘆過這兩座樓閣:“臺城六代競豪華,結(jié)綺臨春事最奢。萬戶千門成野草,只緣一曲《后庭花》!睆娏易l責這位荒淫之君。汪元量深有同感。白居易《和關(guān)盼盼感事詩》里道:“見說白楊堪作柱,爭教紅粉不成灰”,汪元量詞中寫成了“可憐紅粉成灰,蕭索白楊風起”兩句,并暗用曹植《雜詩》“高臺多悲風”的句意和禹錫詩表達方式有所不同。抒發(fā)了他面對歷史陳跡而萌生的哀其不幸,怒其不爭的復雜感情。
評價
全詞的結(jié)尾,又回到金陵景物,并照應(yīng)篇首的“倦客又此憑高”登高遠眺“春風歲歲還來,吹入鐘山,幾重蒼翠!弊匀唤绮灰蛉耸乐冞w而按照它固有的規(guī)律,照常輪換。鐘山依舊,只是人事不再。因這種懷舊情結(jié)作為全篇的一個總結(jié),應(yīng)該說是意味極為深長。
典故
“因思疇昔”引領(lǐng)第四片,敘述東吳、東晉的史事。用意非常明顯,喻指南宋王朝覆滅的歷史悲劇!扒よF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!睎|吳曾以鐵索橫江,作為防御工事,意為抵擋東晉南下。哪知被晉將王燒斷,致使天塹無憑,國土淪喪。羽扇障塵、角巾還第、新亭對泣,出自于東晉士族代表人物王導,見于《世說新語》和《晉書。王導傳》。“羽扇障塵”喻指南宋士大夫之不能戮力同心。王導與外戚庚亮共掌東晉大權(quán),勢力仲伯之間,一日大風揚塵,王導以扇拂之,說道:“元規(guī)(庚亮字)塵污人!薄敖墙磉第”喻指南宋士大夫之不能以大事為重,傳言庚亮將要帶兵到他的治所來,有人便建議他暗中戒備,王導卻說:“我與元規(guī)雖俱王臣,本懷布衣之好。若其欲來,吾角巾徑還烏衣,何所稍嚴!”(《世說新語。雅量》)角巾是便服,金陵的烏衣巷是王導私人第宅:“角巾私第”意即辭官歸家之意!靶峦ζ,《世說新語。言語》篇記載:“過江諸人,每至美日,輒相邀新亭,藉卉飲宴。周侯中坐而嘆曰:”風景不殊,正自有山河之異。‘皆相視流淚。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:“當共戮力王室,克復神州,何至作楚囚相對!’”
這里當是喻指南宋士大夫?qū)r局危難而束手無策。汪元量有針對性地評述了這幾個發(fā)生在金陵的歷史故事,很有現(xiàn)實意義。當時南宋王朝剛剛覆滅,他所抒發(fā)的興亡感慨也是有針對性的,有現(xiàn)實性的!皣@人間今古真兒戲”以兒戲喻興亡,含義很復雜而用語卻似乎很輕松,這里面既有作者自己的感慨,也有對歷代亡國君臣的遣責,為的是把“人間今古”一筆帶過。作者實際上是假借輕松的心境,引出一個沉重的話題。
汪元量(wānɡ yuán liànɡ)
汪元量(1241~1317年后)南宋末詩人、詞人、宮廷琴師。字大有,號水云,亦自號水云子、楚狂、江南倦客,錢塘(今浙江杭州)人。琳第三子。度宗時以善琴供奉宮掖。恭宗德祐二年(1276)臨安陷,隨三宮入燕。嘗謁文天祥于獄中。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(1288)出家為道士,獲南歸,次年抵錢塘。后往來江西、湖北、四川等地,終老湖山。詩多紀國亡前后事,時人比之杜甫,有“詩史”之目,有《水云集》、《湖山類稿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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